38.

    根基打的十分的顺利,三十几个人一人负责一段,二里多地的围子根基就按着谷三小挖的宽深度为标准挖好了。在挖之前谷大愣让挖的人把揭草皮的那一层土都扔的远远的,担心和到下面的碱土里,将来砸根基的时候不结实。

    根基打好了,接下来就该砸围子了,一跨多宽,半人多深,一铁锨泥下去连个底儿都盖不住。卫大毛看着就犯愁,想着甚时候才能砸起山墙那么高的围子墙,可庄户人干活眼愁手不愁,眼瞅着那么深的沟两天的时间就填平了,毒辣辣的日头照着,半天的时间就硬了。在砸根基的时候,谷三小和他爹谷大愣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谷三小说应该放苒,可他爹却说放苒干了发酥。谷三小就反驳他爹说,那为甚盖房子垒院墙放苒。他爹说那是防止搬运的时候烂,抹墙时如果不加苒泥就会往下出溜。然后谷大愣还给儿子谷三小演示了加了苒的墙为甚容易拆,而不加苒的土坷拉却硬的和石头蛋子一样。

    不加苒,就地揭起草皮挖坑和泥,水是现成的,撒野大滩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水,而且碱土本身也不干,所以就更省水了。三十多个人觉得照这样的速度山墙那么高的围子不等开镰就砸好了。可没想到的是露出根基的碱土和的硬了不行软了不行,软了往两边流硬了两层皮。最后谷三小想出一个好办法,把人们的门板卸了挡在两边,泥就不会流了。为了防止两层皮,一边填泥一边踩。可没踩了几下人就累的气喘吁吁了,泥吸脚,踩下去半天抬不起脚来。谷三小就又想出一个好办法,把饲养院墙外那半根坏碌碡用绳子绑了,架在两根椽头上,然后两一面一个人抬着就可以夯实碱土了。夯实的问题是解决了,可由于夯的力气太大,门板一个人就扶不住了,碱土就向两边撑开了,越撑越宽,最后宽的几乎没边没沿了。

    没有办法,谷大愣只好让人们去树地里砍树,砍又高又直的,再去掉枝叶直戳戳地插到根基里,然后把门板往两边一夹,就算夯实的力气再大门板也文丝不动了。

    那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且墙越高进度越慢,高到一定的程度人站在下面往上尥泥就很费劲了,而且墙越高,墙下挖的沟越深,最后人站在沟里都没过了头顶,所以往墙上尥泥就更费劲了。可无论多费劲,随着围子高度的增加,人们的干劲也越来越足了。

    塞北的气候干燥而炎热,伴随着毫无遮拦的风,人们砸的紧,围墙干的紧。随着围墙的增高,门板就显得少了,最后大家不得不停下来,紧着一处加门板。终于在人们共同的努力下,有一门板长的围子已经有山墙那么高了。下面的人高不可攀地望着下面的人,上面的人高高再上地俯瞰着下面的人,然后激动地吼:“害传病的土匪,给老子来吧。”那气势太让人振奋了,卫大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也亲自登上了围子,站在上面他确信就算土匪长了翅膀也翻不过来了。

    那段时间,为了鼓励大家,卫大毛杀了一只羊,宰了一头牛。肚子里有了油腥的人们干的更卖力了,尤其是谷三小,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指挥着人们井然有序地砸着围子。

    让人们更加高兴的是,拆掉门板已经半干的围子墙光的像用抹子抹过一样光蛋蛋的,甭说是土匪了,就算是蚂蚁估计都得滑下去。谷三小每天瞅着一天比一天高的围子都对卫荞麦说:“荞麦,以后你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土匪再也翻不进来了。”可卫荞麦把嘴一撇轻飘飘地道:“猴年马月才砸好呢。”“快了,开镰前绝对砸好了。”

    营子里那些没参加砸围子的人到处在说风凉话,说等围子砸起来土匪早把营子抢光了。那段时间土匪却再没来营子抢过,所以围子竟然在人们的议论声和砸围子人的激动中起来了。前面砸好的围子用谷大愣的话说比四大硬都硬,所谓的四大硬就是:榆木圪节桦木轴氓牛的犄角后生的鸟。卫大毛摸捞着坚硬无比的围子墙和谷大愣说:“我看这家伙炮轰也轰不塌。”谷大愣摸捞着那厚沉的围子墙感慨地道:“反正土匪是翻不进来了。”

    为了防止土匪从大门翻进来,卫大毛和谷大愣商量只留一个门——北门,因为北门离营子近,将来搬家的时候也省事。门是营子里的木匠找最好的木头割的,门板一拃多厚,门框中檩那么粗,门闩有大男人的胳膊粗,一个大男人开一扇门都有些吃力。割门的时候,木匠不住地叭啧嘴,“没见过这么结实的门,甭说土匪了,就是里面没力气的都戗开。

    墙还没有彻底的干透,卫大毛就让谷大愣和谷三小把牲口们都赶进了围子。只要牲口不被土匪抢了去,房子可以慢慢的盖,井可以慢慢的打,土匪也不是三天两头的来。人们砸好围子前后的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土匪再没有来过,所以营子里不少人都觉得土匪不会再来了,谷三小和他爹砸那么大的围子将来就圈牲口吧。可卫大毛才不管人们说甚,都打算全家往围子里搬了。

    于是围子里一边盖房,一边打井,人们陆续的就搬了进来。而且盖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时间脱皮子拉石头打根基。可人们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情愿抱着铺盖卷睡在围墙下,也不愿意在营子里提心吊胆地住了,尤其是有女子的人家,生怕搬的慢了被土匪抢走祸害了。改芹和栓枝被抢走好几个月了,人们都说早不在人世了,早被土匪祸害死了。

    搬进围子的人们似乎很团结,整天架着两口大锅做饭的做饭,熬菜的熬菜。一百多亩地,人们随便挖个坑就可以和泥脱坯子,坯子半干就可以交叉立起来等着干透,然后连明昼夜的打根基盖房子。那段时间围子里的人白天开镰割地,夜里盖房,和营子里的人仿佛是两个世界一样。尽管围子里的人每天很辛苦,可他们的干劲十足。三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整个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营子里的人远远的望着黑压压的围子墙撇着嘴说:“吃饱了撑的。”在营子人看来,谷三小和他爹谷大愣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爷俩就是卫大毛的狗腿子,还有谷二愣,整天跟在卫大毛的后头忙来忙去的。

    营子人都知道谷大愣的老婆郑三花养过汉子,那个汉子就是卫大毛,更知道谷二愣的老婆小莲开始就是被卫大毛领回营子的,整天光着屁股给卫大毛唱《十八摸》,最后卫大毛摸捞腻了,撵她走,是谷二愣收留了她,所以营子人十分的瞧不起谷家兄弟俩,卫大毛都给他们戴了绿帽子,可他们还拍卫大毛的马屁,原因就是卫大毛有地有牲口。有人说:“他娘的,要是换了我我死也不给他卫大毛放牛放马。”有人说:“他娘的,要是我我非宰了卫大毛不可。”可无论人们说甚,谷大愣和谷二愣一年到头吃的是白面馒头,一年四季吃的是莜面窝窝,而且过大年过十五都有肉吃。谷家的小子营子里的女女抢着给,就为了一年四季能吃馒头,一年四季能吃莜面窝窝。

    尤其是谷三小,说媒的人把门弦都踢断了,可他一根筋就相中卫荞麦了。好不容易她娘做主把改芹给他说下了,没曾想改芹却让土匪抢去了。人们都替改芹惋惜说她命苦,不是享福的命。

    围子里的人每天把割倒的庄稼都拉回了围子,整齐地码在围子里,等着全部割倒打垛干透了一起碾。光溜溜的草滩是现成的场面,把草皮一铲上面撒上一层碱土,赶着牲口套着碌碡一碾就是场面。围子里的生活虽然在围子外的人看来是忙碌的,是乱七八糟的,是没头的苍蝇,是热锅上的蚂蚁。可围子里的生活在围子人自个看来是安心的,无须提心吊胆的。哪怕就是土滩滩里睡觉,哪怕就是锅锅灶生火做饭,他们也是塌实的。

    无论围子外的人用甚眼光看待围子里的人,可围子里的房子该起的时候照样起,围子里的山药窖该打照样打,围子里的井照样出水。有水喝有粮吃,日子就是幸福的。

    围子里的人们虽然默默地劳作着,可从内心深处都憋着一口气,尤其是卫大毛,从搬进围子的那天起就盼望着土匪去抢营子里的人,谁让他们不和大家一起砸围子,谁让他们大家砸围子的时候他们说风凉话,看热闹。其实盼望着土匪去抢营子人的不止卫大毛一个,还有谷大愣和谷三小,以及其他搬进围子的人,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证明砸围子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在围子人们的盼望中,土匪果然抢了营子人,郑家老哥儿几个的小麦刚碾出来,扬利索,土匪就来了,然后用枪指着他们灌了口袋扎好口子抬到车上拉走了。郑大根僵持着想和土匪们理论却被重重地砸了一枪托,脑袋被砸了一个大口子,血就淌了出来。其他人就没人敢再理论了,乖乖地按着土匪们的吩咐,把灌好的小麦抬到了马车上,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拉走了。

    土匪们走后,郑家兄弟才急忙给郑老大擦脑袋上的血,口子并不大,血也没流多少,可郑老大气的够戗,嘴唇青紫,哆嗦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土匪们,郑家兄弟们跺着脚地骂,女人们哭成一团了,“害传病的,让人咋活呀。”可惜无论男人们咋骂女人们咋哭,土匪已经听不见了。

    郑大根从那之后一病不起,在场活完地冻前死了。郑大根死后没几天搬进围子里的谷大愣的娘也死了。郑家人甚心思都没有,愁着这个冬天该咋度过,所以草草的就把他们的大哥埋进了祖坟。而在围子里的卫大毛却如他爹当年下世一样,雇了两班鼓匠。俗话说的好,会死的死个二八月,不会死的死个六腊月。六月的塞北热的火炉一样,腊月的塞北冻的冰窖一样,而二月的气温逐渐在回升,尸体不容易腐烂,八月气候虽然开始寒冷了,可还是不冷不热的。所以同样是死在八月的郑大根和谷大愣的娘,在死后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太太整整放了七天,作为同是营中的郑家哥们儿以及外来户,礼尚往来是必须的,所以三天烧小纸和五天烧大纸都陆续的来了。那是营子人第一次走进围子,可走进之后就再不想离开了,这才感觉到围子里的安全。人们私下里都称围子为谷家围子,因为砸围子的功劳基本都是谷家爷俩的,虽然卫大毛管大家吃管大家喝,可如果没有谷大愣和谷三小,围子是永远也砸不起来的。人们就偷偷找谷大愣商量,看能不能搬进围子。谷大愣显得十分的为难,就说:“你们去问卫大毛吧。”人们就恼了,“凭甚问他,围子是你和三小砸的。”谷大愣就“嘿嘿”一笑道:“可吃喝是人家卫大毛管的。”人们不屑地道:“再管吃喝没有你和三小他也砸不起来。”谷大愣虽然心里明白,无论卫大毛管多少吃喝,如果没有他和儿子三小,他确实也砸不起那么气势雄伟的围子,就和城墙一样。

    谷大愣不想私自做主,毕竟砸围子的时候,是人家卫大毛在后面撑腰管人们吃喝的,所以就私下又找卫大毛商量说人们都想搬进围子了。卫大毛就犯了难,这都马上霜降了,霜降就挂犁杖了,又不是五黄六月,天气暖和就算草滩滩里睡也不怕冻坏,这说冷马上就冷了,那么多人一下子搬进来吃好说,只要有粮多双筷子的事,可睡呢,当初他们搬进来的的三十多户人家也只是匆匆的盖了那么三十几间小土房,打算明年开春再重新揭盖。可一下子都搬进来,就是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口子人,吃喝拉撒睡咋解决。谷大愣说:“冷冬寒天的,搬进来再想办法吧,不然外面土匪随时会来。”